“北八道”掘金

　　這家全國最大的民營鐵路集裝箱運營商，固定資產近30億元，23個集裝箱貨運站及分公司遍布全國9個省及直轄市。3萬多只20英尺國際通用自備集裝箱往來各站，并可自主生產制造。

 

　　鐵路貨運系統流傳著一句話：“北八道、鐵霸道。”僅其投資的陜西咸陽市至江西八景鎮的煤炭運輸“專線”，每月運送的煤炭貨運量便達5萬?7萬噸。

 

　　系統之外，北八道極其低調。集團官網無法正常瀏覽，企業動態只散見于各地方政府的引資政績宣傳。企業負責人林慶豐唯一被公開的個人信息，則來自胡潤研究院發布的《2014美高梅-胡潤中國游艇行業報告》。該報告顯示，林慶豐名下擁有一艘價值約為3600萬元的私人定制游艇—“法拉帝800”，領先張朝陽、李彥宏、楊受成、許家印等名流，排名第13位。

 

　　鐵路貨運行業的“神秘”色彩，讓外界忽視了隱藏于內的驚人詳情。

 

　　故事的主角正是占據鐵路集裝箱貨運龐大份額的北八道。歷時一月，《財經國家周刊》記者深入河南、陜西、江西等地，走訪北八道主要站點及貨運專線發現，其對鐵路貨運監管體系見縫插針式的運作手法，讓業內人士亦“嘆為觀止”。

 

　　2006年后，北八道集裝箱開始穿行于貨運專線和專有貨場，運輸煤炭。在部分鐵路系統有意無意的“配合”下，其攫金之路，竟隱秘或公開地持續了8年之久。

 

　　“沒人敢這么干”

 

　　河南省三門峽市—北八道進入私人煤運并漸趨壟斷這一“市場”的源頭。作為全國重要的能源開發基地，三門峽市煤炭儲量達142490萬噸，為其三大優勢礦產資源之一。

 

　　隸屬北八道物流集團的河南七海物流集團（下稱“七海物流”）及三門峽站，于2006年投資興建。七海物流貨場位于三門峽站北側兩公里處，倚山而建，開山縱深達346畝。貨場可容納6000只標箱，通過兩條2500米集裝箱專用線直進直出，連接三門峽站。

 

　　據公開信息，七海物流計劃五年總投資12億元，一期投資已達4億元，共購置集裝箱10000只，50噸龍門吊5臺，集裝箱牽引車60臺。貨運對點地域主要集中在廣州、廈門、天津、上海等地。

 

　　現年70歲的蔣慶遠，自2000年起便與北八道董事長林慶豐合作貨運生意。在他的回憶中，三門峽建站開業時，典禮場面可“得勁”：“市里和鐵路上的領導都來了，紅火得很。”

 

　　蔣慶遠與林慶豐一直合作運輸瓷磚生意。林慶豐從廈門集裝箱調運瓷磚至河南，蔣慶遠在河南卸運并幫助聯系當地客戶。

 

　　三門峽建站后，蔣慶遠發現“北八道開始用集裝箱偷偷運煤了”。提及此，老人立即激動起來：“到現在都沒其他人敢這么干，或干得了。”他和林慶豐的合作關系也隨之終結，“和集裝箱運煤相比，瓷磚生意就是一點小錢”。

 

　　通過集裝箱運煤，北八道將這兩個鐵路運輸系統中本無法發生任何聯系的“關鍵詞”，緊緊鎖扣在一起。

 

　　1950年代，中國首開鐵路集裝箱運輸。1990年代，集裝箱鐵路運輸迅猛發展，貨運量年遞增率達到14.54%（同期公路貨運量年遞增率為1.25%）。在這樣的大環境中，北八道物流于1999年3月成立集團公司。

 

　　2003年，國有大型集裝箱運輸企業—中鐵集裝箱正式掛牌成立。其后《鐵路集裝箱運輸規則》也經多次修訂，按照規定，獲得審核資質的企業可購買或制造集裝箱，即自備集裝箱。

 

　　北八道目前自備集裝箱規模達3萬多只，并于2011年成立了自己的集裝箱制造公司—河南咸陽豐集貨柜制造有限公司（下稱“豐集制造”），以生產所需的自備集裝箱。

 

　　相較于一般鐵路貨運方式，集裝箱貨運優勢突出。鐵路集裝箱不僅能在保證數量的基礎上保證效率，而且不受鐵路部門的運輸計劃限制：只需向各鐵路局調度所上報信息，即可隨時隨地裝貨、發車。正因如此，為保障鐵路貨運安全，鐵路部門從總公司到地方鐵路局，均通過各種法規、文件對集裝箱運輸進行規范和約束。

 

　　煤炭，是集裝箱貨運主要的禁運危險貨物之一。按規定，因污染嚴重加之容易自燃，煤炭必須使用高邊敞車（無車頂，向上敞開）運輸以保證安全。

 

　　《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致電中國鐵路客戶服務中心、中鐵集裝箱客戶服務中心，并問詢北八道主要貨運站點所在的鄭州鐵路局、南昌鐵路局、西安鐵路局，及三個鐵路局轄下主要貨運營業站鄭州北站、三門峽站、八景站、咸陽站等，均得到確切回復：因容易造成箱體污染，并具有密封高溫環境中的自燃危險，鐵路系統明令禁止使用中鐵集裝箱或自備集裝箱運輸煤炭。

 

　　而北八道重要煤運對點站八景站所在的地區管轄市—江西宜春市的宜春站，則答復雖中鐵集裝箱禁運煤炭，但物流公司的自備集裝箱并不受此限制。

 

　　記者隨后聯系宜春站的上級單位南昌鐵路局，則被明確告知：要想通過中鐵集裝箱及其他自備集裝箱運送煤炭，均“沒有可能”。

 

　　2007年，新版《鐵路集裝箱運輸規則》發布，第9條規定：“集裝箱所裝貨物應適合集裝箱運輸的要求，不得腐蝕、損壞箱體。性質互抵的貨物不得混裝于同一箱內。易于污染箱體的貨物不得使用鐵路通用集裝箱裝運”。

 

　　2013年10月，鐵總向各局下發的《中國鐵路總公司關于修改部分貨運規章的通知》則將煤炭、焦炭、鐵礦石等明確列入中鐵集裝箱及自備集裝箱“禁運貨物”。

 

　　7月初，記者登上毗鄰北八道七海物流貨場的丘陵山頂，眼前景象稍顯“蕭條”：近百只集裝箱分別堆放于3臺龍門吊下，兩輛鏟車正在清理專用線兩旁沉積的層層煤渣。對七海物流十分熟悉的鄭州鐵路局裝卸機械廠一名員工告訴記者，因煤炭市場多變及近期監察力度的加大，北八道三門峽煤炭運輸基地需“暫時低調”。

 

　　《財經國家周刊》記者從鄭州鐵路局系統獨家獲悉的一段視頻中發現，此前，七海物流一度“熱鬧非凡”：10只20英尺自備集裝箱并列斜放在“地溝”中，集裝箱箱口探出地溝外。卸煤卡車輕輕松松往集裝箱內傾倒煤炭。

 

　　七海物流貨場共有地溝三個，一只20英尺集裝箱的載重量普遍為23?24噸，最大裝載量為27噸。蔣慶遠告訴記者，三門峽基地高峰運煤時期，每天至少可發兩列煤車，一列煤車至少25組，每組兩只集裝箱，一共可運送2500噸左右的煤炭。

 

　　鄭州鐵路公安局一名知情人士坦言：“鐵路系統太過封閉，貨運體系尤其是集裝箱運輸里，有太多空子可鉆。”

 

　　2013年7月，原鐵道部部長劉志軍因受賄、濫用職權被判處死緩，其罪證之一，即利用職權之便，幫助企業“籌辦集裝箱堆場”并收受賄賂。劉志軍曾擔任過鄭州鐵路局副局長，其鐵道部長任上曾將鄭州鐵路局拆分為鄭州、武漢、西安三局，原鄭州鐵路局近20萬職工被“剝離”，當時在河南鐵路系統引發不小震動。

 

　　鄭州鐵路局拆分后，鄭州作為鐵路交通樞紐的地位并無改變，但河南鐵路系統職權由此縮減。

 

　　自2010年起，三門峽早已滿足不了北八道的“胃口”。隨后，北八道的煤炭“業務”，逐步轉移至另一基地—陜西咸陽。

 

　　獨大

 

　　古城咸陽，距陜西省會西安不到30公里。以旅游資源聞名的咸陽，同時是國家級大型煤炭開發基地。咸陽的煤炭儲量極為豐富，已探明儲量為110億噸左右，為關中能源接續點。

 

　　2010年，北八道在咸陽市渭城區建設站點及貨場，投資巨大。據北八道當時委托的陜西德利信項目數據分析評估事務所調研成文的《北八道（咸陽）物流有限公司可行性報告》顯示，咸陽鐵路集裝箱物流中心項目投資規模達5億元，總占地325.114畝。咸陽站點設置4條鐵路專線，其中散堆貨物線兩條，全長2500米，貨位100個，年貨運能力400萬噸；集裝箱專用線長2300米，可容納6000只標箱，年集裝箱貨運量為20萬只。

 

　　當地政府對北八道的規模投資頗為贊賞，將其視為重要“民生項目”，并列入“打造大西安現代化新區”的組成部分。隨后，北八道在咸陽的投資增加到6億元。

 

　　2011年7月12日，國土資源部發布通報，公布“陜西省咸陽市北八道（咸陽）物流有限公司違法占地案”。此案成為該年國土資源部重點通報的“8起國土資源領域違法違規案件”之一。通報顯示：因北八道違法占用咸陽渭城區一般耕地共計187.9畝，故處以其罰款187.94萬元，同時，渭城區渭城鎮副鎮長王靖、項目辦主任邢建榮受行政警告處分。

 

　　繳納罰款后，咸陽貨場及專線開始對外嚴格封閉。

 

　　記者7月在北八道咸陽基地看到，眾多自備集裝箱堆放在專線兩側及貨場空地。不同于三門峽基地的是，集裝箱專線被新建的大型鐵棚遮罩，難以看見內部運作。

 

　　“鐵路系統官員連續落馬，讓北八道開始謹慎起來。”鄭州鐵路局裝卸機械廠知情人士告訴《財經國家周刊》記者，北八道在主要貨場及專線搭建鐵棚遮蔽運作，“近兩年才開始”，集裝箱裝卸煤炭作業，也已經轉入深夜進行。

 

　　白天，偌大的咸陽貨場內安靜平常，集裝箱專線旁有人留守，偶有幾名職工穿梭其間。待至深夜，伴隨著機器轟鳴聲，基地開始進入工作狀態。記者潛入貨運基地發現，昏暗燈光下，大型篩煤分級機正加緊運行，周圍堆放著至少百噸煤堆，若無燈光，難以分辨。

 

　　經過簡單篩選后，煤炭經北八道所持的專線，再源源不斷地對點運輸。咸陽東南2000公里外的江西高安市八景鎮，便是北八道咸陽集裝箱煤運的最主要對接站。

 

　　“咸陽過來的煤質最優，一是含硫低，只在0.51%?1%之間。二是發熱量大，能達到6000大卡，特別適合八景的陶瓷生產。”位于八景鎮的高安華茂物流有限公司（下稱“華茂物流”）是當地最大的物流企業，其董事長曾祥華告訴記者，雖八景本身就是產煤區，但當地煤炭屬于高硫煤且熱量難以達標，不符合陶瓷生產必須的硬性標準。

 

　　高安市以“中國建筑(601668,股吧)陶瓷產業基地”著稱，而其下轄八景鎮的陶瓷產業產值占全市該產業產值逾三成。基地內陶瓷及配套企業98家，合同引進資金達190億元，僅廣東新明珠陶瓷集團便在八景投入22億元，建設了7條生產線。八景每年燒制陶瓷需要大量的高熱量煤炭。

 

　　2009年，北八道入駐八景鎮，建設北八道（高安）物流有限公司，總投資4.6億元，占地750畝。裝備大型箱式、拖式車輛165臺，正面吊、龍門吊、汽車吊16臺，集裝箱年運輸能力400萬噸。

 

　　同咸陽一樣，高安及八景當地政府對北八道的投資進行了正面宣傳和全力支持，但北八道的進入，卻讓當地物流企業的生意格外難做。北八道“總能提前獲知信息，所以膽大，進而獨大”。當地一名物流企業負責人表示，“僅集裝箱運煤，北八道就可完全占據市場。因為除了北八道，誰都不敢這么做，中鐵集裝箱也不敢。”

 

　　《財經國家周刊》記者通過走訪當地物流企業并咨詢北八道分布于八景的三個貨場、分公司了解到：每個月，北八道從咸陽發往八景的集裝箱煤車至少達一千組以上（每組至少兩只20英尺自備集裝箱），運量為5萬?7萬噸。當地物流企業人士稱，按此運輸量計算，北八道單裝運收益每月便可達200萬元以上。

 

　　7月17日，記者進入北八道八景鎮基地，眼前停放著眾多自備集裝箱，敞開的箱體內明顯殘留有煤渣。貨場內龍門吊與載重卡車協調運作，緊張有序。

 

　　一只編號為BBTU8803476（25G1）的20英尺自備集裝高箱（G1為自備集裝箱國際通用代碼，20英尺普通箱代碼為22G1、20英尺高箱代碼為25G1），被龍門吊卸在一輛豫AN7606牌照的解放牌卡車上，隨后卡車迅速駛離貨場。

 

　　卡車開往八景鎮一家大型知名陶瓷企業。首先過地磅測重，繼而進入該企業煤炭存放的巨型倉庫。到達倉庫后，等候于此的工人打開集裝箱，只見自卸卡車開始斜升集裝箱，細煤傾瀉而出。

 

　　當BBTU8803476集裝箱尚未卸完時，兩輛裝載著北八道自備集裝箱的自卸卡車又駛入倉庫。按同樣程序，三輛自卸卡車卸煤完成后旋即返回貨場基地，如此反復。

 

　　記者通過中鐵集裝箱查詢系統確認，三輛卡車裝載的北八道自備集裝箱均為咸陽至八景的專用運輸貨箱。其中，BBTU8803476（25G1）于6月30日自咸陽到達八景，所在車號1584777；BBTU8803326（25G1）于7月2日自咸陽到達八景，所在車號4520092；BBTU8823148（25G1）與BBTU8803326（25G1）到達日期、車號及發票號相同。

 

　　因鐵路貨車車號及票號唯有鐵路系統內部可查，故無法確認北八道1584777及4520092的運輸箱數。但從兩列貨運到達日期間隔只有2天可見，自陜西咸陽至江西八景的北八道集裝箱煤運可謂十分“繁忙”。

 

　　“關系”

 

　　7月21日，華茂集團及當地物流公司均收到一份來自“江西瑞景鐵路發展股份有限公司”下發的通知。

 

　　通知規定：八景站鐵運場站費用由之前的每組832元提高至1132元及1832元，具體為“鄭州局、西安局、蘭州局、青藏公司到站團結村、城廂、改貌、王家營到站每組1132元”，“其他到站每組1832元”。

 

　　《財經國家周刊》記者了解到，2009年6月7日，江西瑞景鐵路發展有限公司成立，股東雙方分別為高安市國有資產營運有限責任公司和江西省鐵路投資集團公司所屬的江西贛鐵投資發展有限公司，全部為國資背景。

 

　　而江西瑞景鐵路發展有限公司成立的主要目的，是為投資建設國有“瑞景陶瓷鐵路專用線”（下稱“瑞景專線”），以擴大八景及高安的陶瓷市場。同年，北八道進入八景，并投資建設“北八道鐵路專用線”，以臨時替代興建中的瑞景專線發揮運輸作用。南昌鐵路局于2009年專門下發文件，規定瑞景專線建成后，北八道專線關閉使用。

 

　　2012年1月，瑞景專線開通運營，但北八道專線至今仍在運營使用。不僅如此，2013年，江西瑞景鐵路發展股份有限公司還將其45.5%的股權轉讓于北八道。

 

　　這一系列動作，讓華茂物流及當地物流企業“驚訝都來不及”。

 

　　2008年，曾祥華曾出資1000萬元接手八景一條國有廢棄鐵路線，并投建華茂專線。如今，華茂物流也必須按照瑞景專線的要求，在瑞景專線所持貨場進行貨運業務。

 

　　“這個平臺現在就是北八道所有，除了占股45.5%外，今年瑞景專線正在協商將其余部分國有資產全部轉讓給北八道。”高安市政府一名知情人士透露。

 

　　如此一來，除集裝箱運煤的“業務”，北八道也運輸陶瓷。上述《通知》中提及的團結村（重慶）、城廂（成都）、改貌（貴陽）、王家營（昆明）四站鐵路運輸業務，唯有北八道一家可以運營。

 

　　關于北八道的正規交易貨物（俗稱“白貨”）運輸，《人民鐵道報》于2013年10月刊登的長篇報道《南昌鐵路局推進貨運組織改革紀實》有如下記錄：“全局運收第一大戶的漳州車務段在市場調查、分析的基礎上，重新界定鐵路運輸市場格局，集中火力投入既有、邊際貨源營銷組織工作”；“該段領導帶領營銷人員登門拜訪公司（北八道）總經理林慶豐，使用35噸集裝箱每噸貨運單價可減少34元、一個車皮運價可節省2300元的運價優勢讓林總心動不已，當即提報一趟專列的裝車運輸計劃，運輸瓷磚至咸陽。這趟集裝箱專列共載貨3280噸，為段里一次性創收約50萬元。”

 

　　與此同時，“南昌局積極爭取總公司的支持和幫助，與西安鐵路局、成都鐵路局密切配合，在穩定開行杏林-咸陽-八景自備集裝箱班列循環運輸方案基礎上，增加圃田西、王家營、改貌、團結村等站，"白貨"市場得以不斷拓展。”

 

　　2009年，北八道八景基地投資建成。次年，北八道咸陽基地投資建成。2011年4月，咸陽市黨政負責人赴江西考察，專門會見了北八道董事長林慶豐。2012年，瑞景專線正式開通。

 

　　是年5月10日，原江西省委書記蘇榮在時任南昌鐵路局局長郭竹學陪同下視察瑞景專線，對專線內投資企業進行高度評價。此前一年，原南昌鐵路局局長邵力平落馬。

 

　　目前，北八道物流集團和2013年4月新成立的北八道投資控股有限公司的最大自然人股東，均為林慶豐之女林玉婷，認繳出資額分別為13150萬元和4500萬元。同時，《財經國家周刊》記者從兩個信源獲知，北八道正謀求收購事宜，以為上市作準備。

 

　　針對相關事宜，北八道明確拒絕了記者的多次采訪要求。而就鐵路貨運漏洞及國家財產流失嫌疑，《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聯系中鐵總并去函詢問，截至發稿，尚無回復。